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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(可跳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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楔子(可跳)

曠野幽冥,紫煙盤空,天地在聖火沖出的蒸氣中顫栗,山坡像被蒸幹的獸殼,掛在半空中搖墜。

獄裏獄外,到處都是痛苦的哀嚎。

月光漏進狹小的囚室裏,崔瑩縮在角落,遍體的傷痕被靈氣波動重新撕開,又開始無盡地疼痛。汩汩鮮血浸沒了囚衣還不夠,一滴又一滴,從破爛的衣袍漏口處落下,藏進黑暗的亂草堆裏。

她勉強擡頭,向光來的地方看去。

多年來,這是她第一次在這片永夜之地上看見月亮。在這一瞬,她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尋常人的世界。

原來月亮是這個樣子,久遠到她都已經不記得了。

淒厲的呻、吟聲不斷,每時每刻都有聲音漸漸衰弱,就此亡逝。

聖火異動,白月當空,練氣期以下的修士根本不可能活著逃出這裏。

隨著靈氣的暴動,崔瑩只覺得身上各處幾乎要被一寸寸撕碎,她脆弱得宛如被鐵釘釘在厚石墻上的一層薄紙片,正在被微風一點點撕開、吹碎。

她左手艱難地撫上藏在衣裏的金鎖片,緊緊貼在掌心。身上的疼痛此刻忽然不再能引起她的註意,仿佛這金鎖片才是她的所有。

邵淩風。

想到這個名字,她早已死寂的心忽然跳動了一下。

他會來救她的,他曾經承諾過。

她在牢中很久沒有流過眼淚了,可是想到他,她忽然想哭。

傷口流出的血越來越多,這幾年來的新傷舊傷每一道都被波動重新撕開。鞭傷、刀傷、烙傷、箭傷……直到此刻,崔瑩才麻木地意識到,原來她在紫金閣地牢裏受過那麽多的極刑,成百上千的傷痕讓她的肌膚連一塊幹凈處都找不到。

她在這裏為他絕望地熬過一年又一年,不知道他出去後怎麽樣了?

崔瑩望著冷酷的月光——不斷有修為低下的修士癱倒在地上抽搐,或承受不住折磨自盡。

她馬上就會死了。

死在這個蟲蟻橫爬,無人問津的黑暗囚牢。

他在哪裏呢?

……

崔瑩又夢到了那一天。

漆黑的夜裏,到處都是找他們的火把。他一身血汙,看她的眼神卻是亮的,感激和激動讓他幾欲落淚,但是追兵的靠近又把他的眼淚逼了回去。他只能匆忙地把一直貼身藏著的金鎖片取下,為她帶上。

“這是我的生辰八字,我一定娶……”

後面的幾個字聽不真切了,她是多麽想追上去在風中捉住那幾個字啊,可她只能往另外一個方向跑,不停地跑,直到昏過去再度醒來,到了那間黑暗的地牢。

被一盆冷水潑醒時,崔瑩睜眼看到了天上大如圓盤的白月,她被人拖到了紫金閣閣頂。

她努力地側過頭,看到了曾在鐵牢前對著狼狽如螻蟻的她居高臨下的那群紫金閣修士,正圍站在她身旁。

“我最後問你一遍,邵淩風在哪裏?”玄袍男人的聲音帶著狠厲,“當年你用生命換他的自由,他一定承諾過你什麽補償或者透露過什麽消息吧,說出來。”

她忽然笑了,那笑容如同一朵雪白的馬蹄蓮在凹凸不平的屍骨堆上開放,高傲又絕望。

玄袍男人五指成抓,用靈力將她驟然間吸了過去,掐住了崔瑩的脖子,猙獰道。

“說!”

崔瑩被掐得不能呼吸,眼前發黑。有什麽東西在壓迫中刺進了她的肌膚,刺出血液,疼痛至極,卻讓她感到一絲慰藉。

那是她一直掛在脖前的金鎖片。

它還在。

“不知道。”她的回答五年如一日,哪怕她已然知道,邵淩風恐怕永遠也來不及救她、娶她為妻了。

閣主手上的靈力陡然之間膨脹,將她周圍的空氣向內擠壓,全身定死在不斷收縮的無形氣牢裏,馬上就能將她的靈魂生生撕裂,魂飛魄散。

她從他猙獰的眼眸裏看見遠處幽幽綽綽的暗火,正在暴虐地吞噬一切。

她要死了,可她依舊沒有什麽反應。她的面容被傷痕和血汙所掩蓋,看不清晰,但那蒼白冰冷的神色,卻強烈到讓人不可忽視。

周圍的修士不由得內心震動。閣主練成了暗火十重,就算是他們也很難做到受力後一聲不吭,何況她一個剛剛引氣入體的弱者。

她原本只是個孤僻堅強些的普通孩子,在受到極刑的時候也會哭叫,會暈死過去……只是就算是再正常的人經歷過這些還能活下來,也都會變得狠厲無比,令人駭然,這不足為奇。

他們這樣安慰著自己,才能在她面前稍覺心安。

玄袍男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被他掐著的蒼白少女,如果不是她放走了氣運之子,他們就能用他的血平息聖火,根本不用面對白月。他可不能讓她死得如此輕松。

“我們先走,把她扔進紫金鼎裏。”

他將手中無力反抗的人一拋,隨即騰空而起,帶著那群修士禦劍飛行。

紫金鼎孕育著這片聖火的源頭——光幽茫而泛紫,中含兩焰,一重焰焚身,一重焰灼魂,名為重火。

天下萬物,甚至於風雨雷電,悲歡喜怒,氣味聲色,沒有它燒不化的。

更妄論是人。

常人死去尚可入輪回,但被重火燒死之人,靈魂從此灰飛煙滅。

……

烈火撲面,四面幽光。

……

崔瑩全身各處都疼痛的宛如撕裂,五感被火焰灌進來肆意沖撞,混沌一片,分不清此刻是活著還是死了。

胸口忽然有滾燙的金水滑落,頓時燙傷了她,她顧不得疼痛,睜眼去看,那是她的金鎖片,上面刻的字已然化得模糊。

她慌忙伸手握住了,不顧掌心立刻被燙出的一片焦紅,緊緊握著。

重火遇物燒形,遇到人則先灼燒靈魂。因此她就用手緊緊攥著,用自己的肌膚保護金鎖片,攥著不放,直到再也攥不住,松開手,從指縫裏落下金淚……

好痛,真的好痛。

先前所受的種種酷刑,在聖火異動中感受到的生不如死,如今都不過九牛一毛。

讓她死吧,求求了……她現在才想起死,但是已經晚了,她全身都失去掌控,再也沒有自殺的能力。

到了這個時候,崔瑩才驀然明白,她實在太天真了。

她以為自己願意付出生命,就能換來被人所愛。可事實是,她需要付出的是遭受求死不能的折磨,和從此靈魂灰飛煙滅,再無輪回的代價,而就算這樣,也無法離她的奢望靠近半分。

她只能竭力付出,卻沒有好命等到邵淩風向她兌現承諾。

沒有人會愛她。

她是不配得到任何東西的。

可是憑什麽呢?

憑什麽她這苦難的一生裏從來都沒有得到過什麽,甚至將一切都失去了,還換不來其他人輕輕松松可以得到的東西,一點點的愛或溫暖。

她恨這個世界。

她恨紫金閣那群人,恨花草鳥蟲,恨世上的一切……

崔瑩睜不開眼睛,卻似乎看到了一浪又一浪的烈火,聽不見聲音,卻似乎聽見了一陣陣怪異的鳥鳴。

重火不斷地蠶食著她的靈魂,而她不顧一切地偏執抗爭著,每分每秒都在經歷破碎和重塑。

她不甘心,她要這一切隨她一起毀滅!她弱小的魂魄原本早該滅了,可那種陰狠的執念冥頑不化,裹挾著恨意和不甘將她奇跡般地又多拖拽片刻,撞向重火一起燃燒。

就這麽糾纏撕扯著,她逐漸在火焰的灼傷裏失去了五感,七情六欲被慢慢剝奪,再也感受不到世間的喜怒哀樂……

恐懼,軟弱,自憐,無助……原本殘存在她心裏的最後那些屬於人性的部分,都在靈魂一遍又一遍的融化重塑中消失殆盡,變得冷酷,淡漠,不起波瀾。

除了歇斯底裏的疼痛和無盡的仇恨,她一無所有。

……

冬轉春回,昏天暗地,不見日月。

————

“娘親,你看啊,天空上出月亮了!”

“瞎說什麽。”女修士摸了摸孩子的腦袋。

這永夜之地的上空常年黑暗混沌,什麽都沒有,只有在七年一次的祭時才會現月,半年前祭時剛過,現在怎麽可能會出月亮呢……然而當她的目光無意間掃向天空時,卻僵住了。

只見長夜之上,白月當空——

遠處異光大盛,紅焰沖天,風月為之而動。

巨大的氣流讓大地劇烈震顫,發出幽幽轟鳴,顛倒難安,地上的人都站立不住,陸續禦劍飛上半空。

不過片刻,空中便已密密麻麻一片,紫金門下所有修士都被迫於半空伏拜,駭然看著面前的聖狀。

焰光四起,把千年黑沈如墨的山坡燒亮,變成一片鮮艷詭異的赤紅,宛如涅槃鳳凰,獲得新生。

烈焰的溫度讓這片天地似乎都變成了一個大鼎爐,空氣極速膨脹著,目光可見的一切都變得影影綽綽,奪目的紅火讓人們幾乎睜不開眼睛。

半空之中,他們流著澀淚看見,火光最中間隱隱露出一人的身影,以火為履,以焰為霓裳,身披肩頭白月亮起皎光,宛如天人降臨。

她在一片妖冶而殘忍的烈火中睜開雙眼,俯瞰萬物。

她隨手一揚,手中即刻燒起一串明媚的火焰,刺破雲層沖向高空,沖散一路的厚重暗霾,直燒上雲中白月。

皎白的月慢慢變紅,妖冶綺麗,像瑩潤的血珠。

自此,紅月當空。

“是她!”

他們這才驚駭地想起一個早已經被遺忘的人。在所有人的料想之中,她早應該被火燒得連灰都不剩下了。

熊熊火勢騰如飛龍,眨眼之間便將整個永夜山環燒,呼呼包裹,獵獵蔓延,席卷萬千修道閣,無邊黑巖山,將此處變成一片哀嚎的火海。一切都在頃刻之間被吞沒,快如雷霆奔浪,連影子都來不及剩下。

而她此刻已然踏著紅焰而來,衣袖微拂,滾滾烈火從此長驅直入,一把燃遍紫金閣。

焰光金燦,帶著不盡的憤恨和毀滅之意。

……

身穿金線玄袍的修士們在一片火海中被逼到角落,眼睜睜看著少女走近。她的目光還是那樣蒼白冰冷,眼瞳中卻含著不滅的焰影,焰心雙重,一重焚身,一重灼魂。

“天女大人,紫金閣是供奉神火的聖地,您這樣會激怒神——”

他的話被火焰吞沒。

……

從此以後,永夜之地紅月當空,永掛不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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